第60章 第六十章_盛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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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第六十章

  那场程凉和盛夏都只听到声音的医闹,其实闹的很大。

  对方浩浩荡荡来了二十几个人,都带着铁棍木棍,沿路就砸,就在手术室前面手术区那道门禁那边,砸掉了好几个本来就快要坏掉的塑料椅,在等候区的家属怕这些人打扰了医生手术,又互相吵了几句。

  然后,就打起来了。

  伤了两个人直接送到急诊室,其他的浩浩荡荡的都给抓进了警察局,盛夏悄悄从观摩室里出来之后,就看到门口排了一排的凶神恶煞,一个个都双手放在头顶,脸上青红蓝紫。

  “师姐。”小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出来,献宝似的,“我刚才拍到抓捕过程了。”

  “好像是程主任的病人。”

  “闹事的说是程主任好大喜功,本来老人只是轻微腹痛,结果他开车到家里把人接到医院开刀,开了刀人就死了。”

  “说了好大一通,还特意找了个普通话说的好的人站在凳子上说的。”

  “这个……”小白拿着刚才钻人群里拍来的视频放在盛夏面前,问得局促,“是不是也可以放在医生出现的困难里?”

  盛夏很认真的看完视频。

  小白这次终于记得站位,不再堵着医院通道,从视频角度看,他就站在一堆媒体记者旁边。

  踏踏实实的,再也没有去抢视角。

  “你觉得,这要怎么体现困难?”盛夏问他。

  “这个婆婆的问题昨天和规培医生聊ICU病人的时候就提到过。”小白说,“婆婆是肝癌晚期癌细胞破裂,如果不手术估计当天就没了,如果手术了,救回来的几率也不大。”

  “这些话其实家属都知道,但是真的闹起来了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,围观群众其实信家属的比信医生的多。”

  “而且……”小白犹豫了一下,“其实这次闹事还有个隐忧。”

  盛夏挑眉。

  她发现小白刚才说出来的那几句话有脱胎换骨的味道了,所以安静的等他继续说。

  “苏县医院原来是没有ICU病房的,在程主任和其他援边医生来之前,这里的作用类似于卫生所,平时就看看跌打损伤最多来个阑尾炎,大一点的毛病都得去市里看。”

  “但是苏县去市里的路很难走,开车都得好几个小时,去市里的班车都是两天一班,所以导致很多老人生病用的都是最原生态的草药随便敷敷。”

  “程主任他们来了以后,外科才算是动起来了,但是ICU病房,程主任争取了半年才争取到。”

  “我也是问了才知道的。”盛夏的专注让小白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动力,话像开闸一样倒,“ICU一张病床投入居然要几百万,那些设备折旧率每年算下来那亏损的钱简直了……”

  “刚才跟我聊的那个规培医生说,他就担心这事一闹上了报纸再被人乱写一通,院里停了ICU,这样好多手术就都不能做了。真要停了,他也想去市里找个医院上班了,私立的也挺好。”

  “所以师姐,这些困难,是不是可以通过镜头去展现啊?”

  “这就是恶性循环呐,村里的老人看病难,县医院医生没有仪器和技术给人看病难,可市里的医院又不可能容纳那么多人。结果老人想往市里跑,县医院医生想往市里跑,市里因为没床位没资源还是治不了人。”

  “原来最关键的,还是钱啊。”

  盛夏:“……”

  虽然最后的总结很小白,但是前面的那些话,说明她那个晚上的敲打确实没白敲。

  有时候学程凉某些事的做事方法,效果都挺好的。

  “你跟着ICU这条线吧。”盛夏有了决定,“定个范围把计划做了。”

  “你的长处在于打探消息,别把这种本事放在搜集八卦上面,抱着目的去多听多看医院发生的事,你交出来的素材就不会差。”

  盛夏补充了一句:“但是,别轻易下结论。”

  别到最后什么原因都放在没钱上,扶贫就是要想办法改善当地经济的,别自己给自己整出个死循环。

  小白觉得他应该是被夸了,从原本广泛的定个跟拍规培实习医生的计划变成了定点计划,难度小了,他也知道从什么角度入手了,兴奋的自己拿着刚拍的东西又看了好几遍。

  “我先回去了。”盛夏拍拍小白的肩。

  程凉已经出来了,但没往门口过来看热闹,他在手术室门口停了一会,有两个年轻医生拿着本子问了几个手术上的问题,他看起来很平和,答完问题就径直上楼去了住院部。

  盛夏没有跟上去,她昨天刚把这两周的试拍内容发给丁教授,晚上有个视频会。

  她还挺忐忑的,毕竟她呈现的内容和丁教授一开始想要的,可能会有很大出入。

  拍扶贫是真的很辛苦。

  丁教授人模人样的从苏县出去,两周时间,再在视频里出现,就黑的连打光都找不到焦点了,黑乎乎一坨,头上还罩着一个灯罩一样的遮阳帽。

  帽子是白的,于是更显黑。

  “嚯,这太阳。”丁教授摆摆手,“非洲都没它,我这趟拍完得休息一年把皮肤养回来,太不像话了。”

  盛夏笑。

  丁教授斜着眼睛:“正常人这时候应该接一句教授您又没变黑。”

  盛夏:“……”

  “教授。”她把画面截图发给丁教授,“您黑的都对不上焦了,我真说不出口。”

  丁教授:“……”

  妈的为什么别人家徒弟弟都软萌可爱,他家的就多长了一张嘴!

  “你发的视频我看了啊。”丁教授又把光线调亮了,发现还真对不上焦了,啧了一声,心气不顺,“不是,你都不给我送点防晒霜什么的吗?”

  “我买了,在路上了。”盛夏跟哄孩子似的。

  丁教授又啧了一声,才终于进入正题:“你先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。”

  “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。”盛夏说,“主题还是展现他们在援边时遇到的困难,不管是客观上的还是主观上的,挖的深一点,把困难根源展现出来。”

  “但是程主任又希望我们拍出来的东西能让后人少走弯路,所以又加了一点传承相关的内容。”

  丁教授沉吟着没说话。

  盛夏也不急,屈膝坐在凳子上,下巴搁在膝盖上。

  电脑屏幕上是她剪好的试拍内容,视频里程凉正带着一群医生查房,他弯腰在看实习医生给病人换的伤口敷料,表情挺放松。

  他身后的一群医生却都很紧张,因为他们知道程主任在查房的时候不问倒一群人是不会结束的。

  气氛莫名的和谐。

  “你的优点一直是善于用镜头表达人物背后的感情,拍程主任,你镜头后面的感情是最精准的。”

  “这让我很惊喜,但是又觉得不太够。”

  盛夏:“……”

  开始了,这就是小白哭诉的,丁教授的抽象教学。

  “你自己说说,你剪完这十几分钟片子后,最大的遗憾是什么?”

  盛夏拧眉。

  遗憾,有很多。

  但是最大的感受……

  “我,挺可惜的。”盛夏说,“我三年前就认识他,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
  “那时候他没什么追求,可是个人色彩很强烈。”

  “他现在看起来有追求了,但是模糊了。”

  盛夏歪着头,又想了个形容词:“不愤怒了。”

  程凉身上曾经吸引她的对生命的愤怒感,没有了。

  尤其是今天下午,她在观摩室里看到他捂着脸靠在墙上的那一幕,定格到现在她心里还很难受。

  非常难受。

  像是看到启明星被乌云蒙住了光芒。

  “所以我一直在说……”丁教授长叹一声,“你在人文纪录片方面,会有大发展,会走的很远。”

  “你的感觉很准,当然这次可能也有你和程主任是旧识的原因。”

  “但你这种状态保持下去,把这次的纪录片完整拍完,把这次拍摄感觉好好总结,你的未来可期。”

  “在你来之前,我跟程主任跟了一周。”丁教授说,“当然不是你这种跟拍,我就是跟他聊聊,看看他的工作内容,也问问其他医生病人对他的感觉。”

  “怎么说呢。”丁教授的手抵着黝黑的下巴,“你知道他来新疆的时候其实是完全不能手术的状态的吧。”

  盛夏看着视频里的程凉在办公室里吃盒饭,一个人吃,低着头一口一口的扒。

  她点点头:“嗯。”

  “他是以鹿城援边医疗团队的编外人员进来的。”丁教授说,“每天的工作基本就是各种文书,在门诊挂个牌子坐班,有人说他是占着名额走后门进来的,因为他跟当时来的负责人林崇银是师徒。”

  “他拿不了手术刀,这事你可以问问他们一起过来的普外医生老盛,老盛那会在市里和程主任住一个屋,他说他那时候最想不通的是这么一个人,来新疆干什么?当时程主任的状态太差了,几乎不说话,他也很少看到他睡觉,每天就坐在宿舍里看书练模型,门诊结束之后就躲在厕所里抽烟。”

  “我是不太清楚他后来的情况怎么变好的。”

  “但是我猜测啊,跟当时他老师林崇银的身体情况变得越来越差有关。”

  “林崇银的身体不行了,带来的手术团队眼看要散。程主任没办法只能接下手术刀,逼着自己上了手术台,可做的第一个病人,并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。”

  “打击太大了。”

  “所有人都觉得他能站起来走到现在这个位子,就已经是奇迹。”

  “你是唯一一个觉得,这奇迹还不够的人。”丁教授感叹。

  “跟拍程主任这件事交给你,除了扶贫内容之外,我确实是希望你能挖到他这一块的心路历程。”

  “纪录片要以人为本,程主任不是一个援边符号,他是一个人。你能抓到这一点,我很欣慰。”

  “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,程主任这个人现在给人的感觉……”

  “太宿命化了。”

  “他因为埋头苦干被捧上了神坛,架在哪里,出一点点问题就是万劫不复。”

  “所以盛夏啊,你交给我的正片如果还是这样的,咱们就还得剪。”丁教授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这种挂在悬崖上的感觉,太悬了,没办法出片,我们还是得挖出他宿命化背后的故事。”

  “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,他在这个遮天盖地漫天黄沙的地方燃烧自己,火光之下,你得抓到他的真实。”

  “刨除艺术感,我们拍的是扶贫,得脚踏实地,你明白吗?”

  丁教授后来还说了很多。

  他这一辈子都在同艺术和现实割裂,他拍过很多曲高和寡的纪录片,有口碑没有票房,他说这就是个屁。

  他希望盛夏不要走上这样的路,太孤独,没有市场的市场纪录片导演,就是失败的。

  盛夏被丁教授说的有些想抽烟,掏掏口袋却只有几颗程凉没事投喂给她的糖。

  她披上外套走出阳台,嚼着糖看着苏县的夜色。

  同一层的程凉应该已经回来了,隔着几米远,阳台上有灯光,也有飘过来的若有似无的烟味。

  每次有病人死去,他都会连续的做恶梦。

  盛夏低头,犹豫了半秒钟又回到了房间,拿起摄像机,出门,走了几步路,敲门。

  “程凉。”盛夏说,“开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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